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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带走最后一点滑腻的沐浴露泡沫。我闭上眼,让水声暂时淹没一切。这是难得的片刻安宁,宽敞浴室里氤氲的水汽,像一层脆弱的屏障。“砰!砰砰砰!”沉重的撞击声猛地炸开,粗暴地撕裂了水流的宁静。不是敲,是砸。厚实的门板都在嗡嗡作响。“开门!警察!查逃犯!快开门!” 粗粝的吼声穿透门板和水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狠狠撞进来。又来了。水流声戛然而止。浴室里只剩下我压抑的呼吸和门外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砸门声。我扯过厚实的浴巾,用力擦掉头发和脸上的水珠,动作快得有些麻木。冰冷的空气触到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开门!听到没有!再不开门我们采取措施了!” 门外的催促更加不耐烦。我迅速套上柔软的羊绒家居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脖颈上。心跳在胸腔里擂得又沉又急,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走到玄关,透过昂贵的电子猫眼屏幕,清晰看到两个穿着制服的身影堵在门外。门锁发出轻微的电子音,“咔哒”一声。门刚开一条缝,就被一股力量不客气地推开。两个警察堵在门口,为首的板着脸,眼神锐利地扫视我。他身后那个年轻人,目光同样带着审视。他们的视线越过我,落在宽敞却显得过分空荡的客厅。“身份证!” 命令的口吻。沉默地从玄关抽屉里拿出证件夹,抽出那张薄薄的卡片,递过去。指尖微凉。警察接过去,翻看,对照我的脸,怀疑丝毫未减。“有人报警,说你这藏了在逃人员。” 他盯着我,强调着那个词,“需要进去检查。”没说话,侧身让开。脚步声在铺着浅色大理石地砖的客厅里回响。空间很大,装修看得出曾经的考究,但此刻显得异常冷清。除了靠窗位置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放着顶配的电脑和数位屏,以及旁边一个装满专业书籍的书架,客厅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没有沙发,没有茶几,没有装饰画,只有大片冰冷的留白。开放式厨房里,昂贵的厨具一尘不染,显然很少使用。通往卧室的走廊幽深。为首的警察径直走向卧室方向,目光扫过每个角落。年轻的警察则检查了巨大的主卫和空置的客房。动作带着公事公办的效率,但在这过分空旷的环境里,他们的存在显得有些突兀。“警官,我这里,” 我开口,声音平稳,“就我一个人住。”他没理我,目光在书桌区域停留片刻,落在电脑屏幕上闪烁的文档光标上,又扫过书架上那些整齐排列的书籍,最终什么也没说。“头儿,没发现。” 年轻警察从客房出来,摇了摇头。为首的警察这才把身份证塞回我手里,眼神里的审视淡了一点点。“行了。打扰了。” 没什么温度地说完,转身就走。年轻警察跟上。身影消失在电梯间。“咔哒。”我把门关上,电子锁自动落锁的声音清脆。背靠着冰凉厚重的实木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心脏还在沉重地撞击着肋骨。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四次了。每一次都是“藏匿在逃犯”。每一次,都是这样如临大敌的搜查。每一次,都是空手而归。门外安静下来。我转身准备查看门禁屏幕,视线投向门板内侧的瞬间,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劳改犯快滚!”“杀人犯滚出小区!”“污染空气!滚!”一张张刺目的白纸,歪歪扭扭、充满恶意的字迹,像丑陋的伤疤,密密麻麻糊满了昂贵的深色木门内侧。新贴的浆糊还没干透,在白亮的玄关灯下泛着湿腻的光。有些打印,更多手写,恶意如出一辙。这样的“问候”,我已经看了整整三个月。从三个月前,那个消息像毒气一样在管理严格的高档小区里隐秘地散播开,“楚令仪是杀人犯劳改犯”。我的家,就成了某种无形旋涡的中心。邻居们避我如蛇蝎,电梯里的偶遇只剩下尴尬的死寂和迅速移开的目光。物业经理来过,带着职业化的歉意和同样职业化的无能为力。警察来过,除了例行的搜查和记录,也无法阻止这阴魂不散的骚扰。深居简出?埋头写那些能带来可观收入、却填不满内心空洞的小说?这看似体面的壳子,在汹涌的流言和这种下作的骚扰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想安静地过个日子,怎么就这么难?指尖在冰冷、湿滑的纸片上划过,触感黏腻恶心。目光落在“劳改犯”几个字上,停留片刻。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像浸透了水的棉絮,裹住全身。那些字眼,看多了,也只剩下麻木。视若无睹。收回手,从旁边抽了张纸巾擦掉浆糊。刚转身,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熟悉的号码。接通,贴在耳边。“喂?”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熟悉,带着一丝紧绷:“是我。你那边…还好吗?” 短暂的停顿,“刚才…是不是又有人去了?事情能解决吗?需不需要我……”“又有人敲门。” 我打断了他,语气没什么起伏,目光扫过那扇内侧糊满污秽的门,“我先去了,晚上聊。”没等回应,挂断。敲门声?这次不同。克制,甚至带着点迟疑的礼貌,敲在厚重的门板上,声音闷闷的。“笃、笃、笃。”三声,间隔均匀。我皱眉。警察刚走,物业?还是……新的“问候”?一丝警惕悄然升起。走到门禁屏幕前。高清屏幕上显示,外面站着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五十岁上下,深灰色西装剪裁精良,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一个昂贵的黑色硬皮文件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带着职业性的疏离。与这栋大楼的气质相符,却又透着一种目的明确的陌生感。迟疑了一下,按下通话键,声音通过门禁系统传出:“哪位?”门外的男人微微抬头,对着摄像头的位置,声音清晰平稳:“您好。请问是钱妍女士吗?我姓林,林向哲,是钱明中老先生的委托律师,有重要事宜需当面传达。”钱妍。这个名字像一个沉在水底多年、早已被遗忘的旧物,猛地被钓钩拽出水面。一股混杂着冰冷、荒谬和遥远陌生的感觉瞬间涌上,激得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沉默了几秒。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按下了开门键。厚重的实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条缝。林律师看到我,目光确认般停留一瞬,随即微微欠身,姿态无可挑剔。“钱妍女士,您好。”他平稳地开口,像在宣读一份法律文书,“很遗憾通知您,钱明中老先生已于上个月二十七日因病去世。”他顿了顿,目光观察着我的反应,但我脸上没什么波澜。“遵照钱老先生生前的遗嘱,我受委托,特来向您宣读遗嘱相关条款。”他打开手中那个厚重的文件夹,抽出一份文件,纸张挺括,发出轻微的声响。“根据钱明中老先生的最终意愿,他已将其名下所有动产、不动产、股权及其他一切资产,全部交由您,钱妍女士,继承。”他抬起头,公式化地说完核心内容,准备继续解释后续流程,“相关法律文件和继承手续,我会负责……”“你找错了。”我的声音打断了他。不高,却清晰地切断了他职业化的叙述流程。林律师的声音戛然而止,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明显的愕然,似乎完全没预料到会是这个反应。我看着他那双困惑的眼睛,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我姓楚,楚令仪。这里没有姓钱的人。你找错了。”空气凝固。林律师脸上的职业平静彻底裂开,困惑和难以置信清晰地浮现。他低头飞快翻动文件,又抬头看看我,嘴唇微动,似乎想辩解或确认我的身份……我没有再给他任何机会。“咔哒。”一声轻微的电子音,厚重的实木门平滑而迅速地在他面前关闭、落锁,隔绝了他所有未出口的话。背,再次重重抵在冰凉的门板上。这一次,身体里翻腾的不是疲惫,而是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荒谬感,混杂着冰冷的、遥远记忆的碎片,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钱妍?钱明中?刚入狱,开庭在即。我的“家人”们是怎么做的?断绝关系。迫不及待地用冰冷的法律文书,割断与我这个“家门不幸”、“污点”的联系。甚至,剥夺了我姓“钱”的权利。仿佛这个姓氏本身,都成了他们门楣上不可承受的耻辱。记忆中隔着探视玻璃的扭曲脸孔和震耳欲聋的吼声,仿佛还在耳边:“从今往后,你不再是钱家的人!不许你再姓钱!” 那决绝的姿态,没有丝毫犹豫。至于爷爷钱明中?那个记忆中模糊的老人?他甚至一次面都没有露过。只有冷冰冰的家族决议通过他人之口传达:彻底断绝,剥夺姓氏,自生自灭。七年的牢狱。两千五百多个日夜。没有探视,没有信件,没有一分钱,没有一句问候。仿佛我早已在判决下达的那一刻,在他们迫不及待划清界限的声明里,彻底死去,连名字都被抹去。杀人犯?劳改犯?是,我背着这个烙印。七年前,十九岁。防卫过当,致人死亡。七年刑期。那是我一个人的罪。而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把我像一件需要紧急处理的危险品一样丢弃,再彻底撇清关系,仿佛从未认识过。现在,那个高高在上、默许甚至可能主导了这一切断绝的“爷爷”死了?现在,他要把名下所有的财富,都留给他早已亲手“抹去”的“孙女”钱妍?荒谬。冰冷得像个巨大的、充满讽刺的玩笑。一股滞涩感堵在喉咙口,我用力咽了咽,只尝到空气的冰凉。门外,林律师似乎还没走。隐约听到他压低了声音在打电话,语气急促困惑:“……地址绝对没错!门牌号对!……但她坚称姓楚,叫楚令仪……完全否认是钱妍……态度非常坚决……门关上了……好的……明白……我再尝试沟通……”沟通?嘴角无意识地牵动了一下,一个没有任何意味的弧度。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掏出手机,那个号码执着地闪烁着。指尖悬在挂断键上方,最终划开接听。“令仪?” 他的声音立刻传来,比刚才更沉,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刚才怎么回事?门开了吗?是谁?你没事吧?”我没有回答。目光落在门内侧那些层层叠叠、写着“劳改犯快滚”的纸条上。白纸黑字,像无数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在空荡的玄关里无声地窥视着。三个月。像被困在一个华丽的笼子里,承受着无孔不入的排斥和这种阴湿的骚扰。门内的贴条,门外的流言,半夜的假警……这些躲在暗处的阴招,源源不断。是谁干的?我心知肚明。就像我同样心知肚明,三个月前,是谁把我的过去精准地抛进了这个无人知晓我过往的小区。他们,按捺不住了吗?无所谓了。该来的,总会来。我对着手机,声音不高,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穿透厚重的门板,传入话筒另一端那个等待着的耳中:“过来接我。”说完,挂断。楼道里,林律师的低语还在继续,隔着门板模糊不清。2楚铮的别墅坐落在城郊半山,远离市区的喧嚣。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初夏的阳光慷慨地洒进来,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的清香和楚铮刚煮好的咖啡香气。这里像一座坚固的堡垒,隔绝了门外所有的恶意和窥探。自从搬进来,我紧绷的神经才一点点松懈下来。卸下了防备,卸下了那些强撑的麻木,只剩下一种久违的、近乎虚脱的疲惫。大部分时间,我只是蜷在宽大柔软的沙发里,或者躺在洒满阳光的卧室床上,沉沉地睡。楚铮什么也不问,只是默默地陪在一旁,看书,处理他那些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件,或者坐在花园的藤椅上,安静地修剪他那些开得正盛的玫瑰。他做的饭菜很家常,却异常熨帖。看着他系着围裙在开放厨房忙碌的背影,听着锅里食物滋滋的声响,闻着飘散的饭香,心口那块坚冰似乎在缓慢地融化。没有那些贴在门上的污言秽语,没有半夜惊魂的砸门声,没有邻居避之不及的目光。只有阳光,花香,和他无声却无处不在的陪伴。安逸得有些不真实。直到门铃再次响起。不是粗暴的砸门,是别墅区特有的、带着电子音质的门铃声。但这声音在宁静的午后,依旧刺耳得让人心头一跳。楚铮比我反应更快。他放下手中的园艺剪,眉头微蹙,快步走向玄关的智能门禁屏幕。屏幕上,赫然又是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我的心沉了一下。那种熟悉的、被黏腻恶意缠上的感觉又回来了。楚铮没有开门,直接按下了通话键,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警官,有何贵干?”门外的声音传来,是公事公办的腔调:“楚令仪女士在吗?请她配合我们回局里协助调查一桩案件。”“什么案件?她的律师会全程陪同。”楚铮没有丝毫犹豫,另一只手已经拿起手机,迅速拨号。“是关于李文明检察官的案子。” 门外的警察提高了音量,确保里面能听清,“楚女士,您应该还记得李文明检察官吧?”李文明。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别墅里短暂的安宁。我当然记得。七年前,在法庭上,他是那个最咄咄逼人的检察官。他义正词严,字字句句将我钉死在“防卫过当,情节恶劣,主观恶意极大”的耻辱柱上。他认定我那一瞬间的反抗,造成了两人死亡一人重伤的惨剧,该当重判。他冰冷的目光和毫无转圜余地的指控,曾是我在监狱最初那段黑暗日子里反复出现的噩梦。“这个月15号,” 警察的声音继续传来,清晰地穿透门禁系统,“李文明检察官的女儿李苗苗,在放学路上遭到三名男子围堵欺辱。恰逢李检察官驾车来接女儿,目睹了这一幕。双方随后发生激烈冲突……结果,李检察官重伤一人,另外两人当场死亡。”门禁屏幕的光映在楚铮脸上,他的下颌线绷紧了,眼神锐利如刀。“警官,这个案子,和我当事人当年的事,性质完全不同。”楚铮对着话筒,声音冷得像冰,“没有可比性。在没有明确证据和合法传唤手续前,我们不会开门。我的律师马上就到。”“楚女士!” 门外的警察似乎有些急,声音更大了些,“李文明指控,是你和‘天眼’勾结,策划了他女儿遇袭的事件!作为报复!”天眼?什么天眼?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荒谬绝伦。我和李文明的交集仅限于七年前那场审判,之后再无瓜葛。报复?我有什么能力,又有什么动机去报复他?我只想离这些人和事远远的!等等……一条几乎被遗忘的信息猛地闪过脑海。大概就在李苗苗出事前后几天,我的旧手机收到过一条极其简短的陌生号码短信。当时只以为是垃圾信息,扫了一眼就删了,根本没放在心上。那条短信写的什么?好像是……“拭目以待。天眼执钥者。”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天眼执钥者……这诡异的称呼,和眼前李文明的指控,难道……?最终,在律师抵达并与警方沟通后,我们还是来到了警局。明亮的灯光下,询问室的氛围冰冷而压抑。警察的问题很直接:“楚女士,本月15号下午3点到6点之间,你在哪里?有谁能证明?”“我在楚铮的别墅,没有出去过。” 我回答得很平静。这是事实。楚铮别墅的安保系统、出入记录,甚至花园的监控,都可以为我提供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楚铮坐在我旁边,他的手在桌下轻轻覆上我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暖意。“李文明检察官坚持指控你,声称你与一个名为‘天眼’的组织合谋,策划了针对他女儿李苗苗的袭击,目的是报复他当年在法庭上对你的指控。” 负责询问的警官盯着我的眼睛,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异样。“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天眼’。” 我迎着他的目光,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不过我曾经收到过一条短信”我把手机递给警官,这跟七年前的事有关吗?七年前那个雨夜……记忆的闸门不受控制地打开。我刚进入大学,对未来充满懵懂的憧憬。一个寻常的周末夜晚,我独自返校。为了抄近路,我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就在那时,我听到了压抑的、绝望的呼救声,夹杂着男人粗鲁的咒骂和狞笑。声音来自巷子深处一个废弃的仓库入口。恐惧让我浑身发冷,但另一种更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我冲了过去。仓库门口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三个男人的背影,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女孩施暴。女孩的衣服被撕破,脸上满是惊恐的泪痕和淤青。其中一个男人手里还拿着刀,在女孩眼前比划,发出下流的威胁。那一刻,我什么都来不及想。愤怒和本能的保护欲瞬间压倒了一切。我摸到墙边一块沉重的砖石,冲了上去……混乱、尖叫、撞击……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当我被巨大的力量撞倒在地,意识模糊时,只看到地上躺着两个一动不动的人影,还有一个人捂着血流如注的头踉跄逃跑。而那个女孩,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眼神空洞得像破碎的玻璃。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孩,是楚铮姑姑唯一的女儿。楚铮的姑姑在他很小时就因病去世,表妹和姑父相依为命。我原以为我救了她。可那份迟来的、沉重的创伤,最终还是在几年后,在她独自留学异国时,将她彻底压垮——她选择了从高楼一跃而下。消息传来不久,楚铮的姑父也因悲痛过度,郁郁而终。临终前,他将自己并不丰厚但意义深重的所有财产留给了我,并郑重地拜托楚铮照顾我。在法庭上,面对李文明检察官冰冷的、将我描绘成嗜血狂徒的指控,是楚铮为我请来了最好的律师,在法庭上针锋相对,据理力争。是他一次次戳破控方试图夸大的细节,坚持强调我当时面临的极端危险和瞬间的本能反应,才最终让法官采信了防卫过当的辩护,没有采纳李文明要求重判的意见。在我最黑暗的牢狱岁月里,也是他,从未缺席任何一个探视日。他给我带来书,带来外面的消息,带来生活的必需品,带来坚持下去的微光。当我的亲生父母登报声明与我断绝关系,剥夺我的姓氏,骂我是家门耻辱时,是他站在探视玻璃外,目光坚定地对我说:“以后,随我的姓吧。楚令仪。取自《诗经》‘岂弟君子,莫不令仪’。你值得拥有美好的名字和未来。”就在我陷入这段沉重回忆时,询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急促声响打破了室内的凝重。“警官!警官先生!” 一个尖利而熟悉的女声带着哭腔响起,“你们可要为我们做主啊!赶紧把她抓起来!她就是杀人犯!她害死的人还不够多吗?现在又要来害李检察官一家!她就是个灾星!”是我的“母亲”李素华。她妆容精致,此刻却因激动而扭曲,由我的“父亲”钱国栋搀扶着,但钱国栋的脸色也阴沉得可怕,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厌恶,仿佛在看什么秽物。而我的“姐姐”钱薇,则踩着高跟鞋,昂着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径直走向我,手里捏着一份文件。“楚令仪,” 钱薇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和毫不掩饰的鄙夷,她将那份文件“啪”地一声拍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识相点,把这个签了。”我低头看去,文件标题赫然是:《遗产放弃声明书》。“签了它,彻底跟钱家撇清关系!爷爷的遗产,你一分也别想沾!” 钱薇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用力戳着签名栏的位置,脸上是志在必得的冷笑,“钱家的一切,本来就不该跟你这种人有任何瓜葛!”我看着那份声明书,又抬眼看看眼前这三位所谓的“家人”。七年前的绝情,三个月来的污蔑骚扰,此刻逼签声明的丑态……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出荒诞讽刺的闹剧。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极度的疲惫,在胸腔里翻涌。不是尖锐的恨,而是一种深沉的、对人性之恶的彻底失望。我忽然笑了出来。不是开心的笑,而是充满了嘲讽和疲惫的、短促的一声。“呵。”这笑声让钱薇愣了一下,随即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笑什么?!”我看着钱薇那张精心描绘却掩不住刻薄的脸,又看向脸色铁青的钱国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警察局的嘈杂:“钱薇,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三个月来,是谁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往我门上贴那些‘劳改犯快滚’的纸条?是谁把我的‘光辉历史’精准地撒遍小区?又是谁,一次一次地报假警,让警察三番五次去‘查逃犯’?” 我的目光冰冷地扫过他们,“你们的手段,还是那么下作,一点长进都没有。”钱薇的脸瞬间涨红:“你血口喷人!”我无视她的尖叫,目光转向钱国栋:“钱先生,你最清楚,爷爷是怎么评价你吧?‘愚钝至极,不堪大用’?他老人家纵横商场一辈子,慧眼如炬,怎么可能把他毕生心血,交给一个他亲口评价为‘愚钝’的儿子?”钱国栋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中是震惊和被戳中痛处的羞怒。“至于你,钱薇,” 我重新看向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毫无温度的弧度,“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就像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它膈应人。爷爷把遗产留给我,而不是留给你们这对父女,真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你!你胡说八道!” 钱薇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你算什么东西!一个杀人犯!劳改犯!你也配提爷爷?!”警察被这突如其来的家庭闹剧弄得有些发懵,试图出声制止:“几位家属,请冷静!这里是警局!”楚铮一直站在我侧前方半步的位置,像一座沉默的山,隔绝了钱薇几乎要戳到我脸上的手指。他冷冷地看着钱家三人,眼神里的警告不言而喻。我不再看他们,仿佛那些愤怒的叫嚣只是背景噪音。我微微侧过头,对身后的楚铮,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铮哥,立刻联系林向哲律师。告诉他,钱明中老先生留下的遗产,我楚令仪,接收了。”3我的那句“接收遗产”的宣告落下,像一道无形的闸门,将钱薇尖锐的叫骂、父母眼中混杂的惊愕与嫌恶,统统隔绝在外。询问室里只剩下电脑主机低沉的嗡鸣和冰冷的空气。楚铮的动作快得惊人,林律师冷静专业的应答声已透过手机隐约传来,构筑起一道坚固的屏障。警察终于将情绪失控的钱家人请了出去,门关上的瞬间,世界陡然清净,却也显得更加空旷。“楚女士,关于‘天眼’和李检察官的指控……”警官眉头紧锁,试图重启话题。“我不认识‘天眼’,”我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却异常清晰,“那条短信,是我唯一与之相关的东西,我以为是垃圾信息。李文明女儿的遭遇,我很遗憾,但这与我无关。”我交握的双手骨节微微发白,“至于报复?七年了,我只想安静地活着。”警方的初步询问结束,我在楚铮和律师的陪同下离开警局。然而,外面早已不是他们离开时的世界。一股由两个相隔七年、情节却惊人相似的防卫案件掀起的风暴,正以燎原之势在网络上疯狂蔓延。李文明检察官女儿遇袭、其父当场“反杀”施暴者的事件细节被不断挖掘,与之捆绑的,是当年楚令仪案尘封的卷宗被彻底翻出、摊开在公众视野之下。当年庭审模糊的“三人围堵”、“女孩呼救”、“混乱瞬间致两死一伤”等关键词,被媒体和知情者填充上血与泪的细节。十九岁少女孤身面对三名施暴者,情急之下的反抗被判定“过当”而入狱七年——这与如今一位愤怒父亲(且是当年主张严判楚令仪的检察官)在几乎相同的情境下造成同等伤亡却可能被认定正当防卫的强烈对比,彻底点燃了公众的情绪洪流。“一个女孩子,一打三,活下来已是奇迹,还要坐牢七年?这算什么防卫过当?!”类似的质问如潮水般淹没社交平台。无数网友自发梳理着能找到的楚令仪案判决书摘要,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当年司法判断公正性的深切怀疑,认为法庭未能充分体谅一个女孩在极端危险和瞬间本能下的绝望挣扎。李文明案尚在侦查阶段,但他检察官的身份叠加受害者家属的角色,以及他指控楚令仪勾结“天眼”的离奇言论,让舆论场迅速割裂。一种强烈的不安在蔓延:此案是否会因他的身份获得“特殊关照”,被轻易认定为正当防卫?若真如此,那对楚令仪案将是何等巨大的讽刺?愤怒的情绪催生了激进的口号:“如果李文明是正当防卫,请检察院门口见”,矛头直指可能存在的司法双标,强烈要求对相隔七年的两案,适用同一把绝不倾斜的法律标尺。李文明的指控和楚令仪提及的那条诡异短信(“拭目以待。天眼执钥者”),为这场风暴注入了浓厚的悬疑色彩。在喧嚣的声浪中,一种将“天眼”浪漫化的声音悄然兴起。它被猜测为一个隐匿于暗处、专司“惩罚不义”的神秘组织。李苗苗的遭遇,被解读为对李文明当年“不公”指控楚令仪的“天谴”,而“执钥者”则象征着开启这场“审判”的钥匙。尽管更多理性的声音批驳此为“无稽之谈”、“破坏法治根基”,但这种带着猎奇色彩和宣泄现实不满的论调,依然在网络的角落找到了滋生的土壤。网络上的滔天巨浪,我是在驶离警局的车上,透过楚铮递来的平板电脑瞥见的。热搜榜单触目惊心:我的名字、李文明的名字、“防卫过当”、“天眼”……评论如瀑布般飞速滚动,同情、愤怒、猎奇、恶毒的诅咒交织翻滚。“需要回应吗?”楚铮低声问,指尖划过一条为我疾呼“平反”的长文。我轻轻合上了平板电脑的盖子,屏幕的光亮瞬间湮灭。靠在椅背上,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流光溢彩却无比遥远的城市霓虹,缓缓摇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不必了。口水仗打不出真相,也换不回逝去的人。”车驶入半山别墅的宁静领地,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花园里,玫瑰在夜色中无声绽放,幽香浮动。客厅温暖的灯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门廊上投下宁静的光晕。林律师的效率极高,初步的遗产接收文件已经通过加密渠道送达。楚铮没有多问,只是默默递给我一杯温热的牛奶,杯壁传递着恰到好处的暖意。“舆论……压力很大。尤其是对李文明案子的后续调查和定性。”楚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目光落在我沉静的侧脸上。我接过牛奶,指尖感受着那份熨帖的温度。走到落地窗前,凝望着山下那片璀璨却遥远的灯火海洋。网络上掀起的滔天巨浪,此刻仿佛已是另一个时空的传说。“法律有它自己的路要走,”我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却蕴含着一种奇异而坚定的力量。“最高法说要明确防卫过当的认定标准,鼓励正当防卫,保护的是每一个在刀锋前绝望颤抖的灵魂。李文明那一瞬间是防卫还是过当,该由冰冷的证据和条文来判断,不是舆论的喧嚣,也不是……旧日的恩怨。”我微微仰头,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暖意顺着喉咙缓缓流下,浸润了有些干涩的心田。“至于我?”我转过身,脸上没有胜利的狂喜,只有一种历经风霜后的深沉疲惫,以及在这疲惫之下更加清晰和坚硬的决定。“我的战场不在那里了。爷爷的遗产,不是钱家争夺的战利品,它是我楚令仪人生下半场的启动资金。林律师会替我把该拿的、该理的,都处理好。”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虚空,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些曾经贴在门上的污言秽语,“钱薇那些下作的纸条,一次次的假警……很恶心,但也仅此而已了。和她们在泥潭里打滚,是在浪费我重活一次的机会,辜负了……姑父的托付和铮哥你给我的名字。”楚铮走到我身边,肩并肩望向窗外无垠的深邃夜色。“天眼……”他低声吐出这两个字,带着探寻和隐忧。我沉默了片刻。那条短信诡异的字句——“拭目以待。天眼执钥者”——像一道冰冷的刻痕,留在了记忆深处。是谁?目的何在?与李苗苗的遭遇真有那千丝万缕的联系吗?“不知道。”我最终坦然回答,声音平静无波,“也许是钱薇黔驴技穷栽赃的新把戏,也许是别的什么……藏在阴影里的东西。但无论它是什么”我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穿透玻璃,投向更辽阔深远的夜空,仿佛在与无形的存在对话,“——是自诩的‘正义使者’也好,是新的麻烦旋涡也罢——”我挺直了脊背,像一株在风雨后重新扎根的植物:“——我都不会让它,或者过去纠缠不休的任何人、任何事,再来定义我楚令仪是谁,我该走怎样的路。我要带着她(表妹)没能活出来的那份生命,好好地活下去。安静地,但用尽全力地活下去。”花园里,夜风温柔地拂过沉甸甸的玫瑰丛,枝叶摩挲,发出沙沙的轻响,宛如一声悠长的、带着慰藉的叹息,又似一句无声而坚定的应和,融入了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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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2025-07-07 09:47:48 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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